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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 雨霧籠罩著群山,為清冷的春天更平添幾許寒意。望著披上面紗的山巒,我傻傻地想著出神,那個把夢築在山巔雲端的人,還一如往昔的守候嗎?

         車子順著山路蜿蜒而上,路修整得很平坦。兩旁林蔭夾道,林下草綠一片,或紅或白的小花相間,遺世的氛圍讓人愈走愈覺寧靜。

         幾經盤旋,離地面愈來愈高,俯視那些房舍、街道,星羅棋布,散落在田疇綠濤之間。

         來到幾近山頂上,竟是一處坡度和緩,易於行走不感費力之勝境。居高臨下,視野遼闊。忍不住想大張雙臂,像老鷹般展開翅膀,御風飛翔。或學脫韁野馬,盡情馳騁,傲視滾滾紅塵。

         一間茶舍坐落其中,樸實無華的木屋,背倚參天古木林地,前有開闊明堂,遍植各色花草。天堂鳥、海棠、牡丹、杜鵑……高高低低,井然有序。院內散置桌椅數張,頂上皆撐著大陽傘。在此處喝咖啡或品茗,都有一番閒情逸趣。

         朋友與茶舍主人是舊識,開張之初,便跟著來捧場。沒想到一眼就愛上它的古意盎然,它的自然優雅,它的雄懷氣闊,它的飄逸蒼茫。更沒想到背後有一段情深意重的故事,深深撼動著我,久久不能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  那時朋友細條慢理地說道:

         應該從年輕時說起吧!那時他倆都還是高中生,他是個隨性的人,聰明但不積極,功課也就中上而已。而她是隔壁校的女生,小我們一屆,很有氣質,功課好,好古文詩詞,尤其有一手好書法。  

         記不得他們是怎麼走在一起的,只記得他追她追求了好久,在上大學後,就成了一對戀人。畢業後,當倆人的工作穩定時,在眾人的祝福下攜手步進結婚禮堂。

         婚後的夫妻倆,和那些白手起家,胼手胝足的人一樣,為著遠大的夢想,辛勤踏實的努力耕耘。

         丈夫專心在外打拼,妻子照顧一雙兒女,空檔時間則幫忙處理公司的瑣事。

         原本一切都很美好,我們合夥開的公司,也是經營得有聲有色,一帆風順。

         誰料到那年,就在他妻子50歲生日的前三天,他妻子突然像是癲癇發作般倒下並不停地抽搐,嚇壞當場所有朋友。反應快的人,趕忙取來毛巾塞進她緊咬的口中,隨即送往醫院急救。

         幾番X光的檢查,腦部電腦斷層掃描,始終找不出原因所在。接下來的日子裡,只好暫以癲癇的藥物來控制發作的次數,狀況不穩定時,則逐次增加劑量以克制症狀。

         病情是暫時控制了,只是她偶爾會恍惚。有次竟失神到忘了要去的地方,迷迷糊糊地走了幾公里遠的路,清醒後,才想起回家的方向。

         他擔心地從此不讓她一人出門,請個阿桑來陪著她,照顧她。

         也到幾間大醫院做縝密的檢查,結果都是查無原因。後又尋求民間療法,試用朋友提供的偏方,初期好像有點好轉,但最後也都是徒勞無功。

         憂心忡忡地過了不到一年光景,在一次聚會裡,大家盡情地聊著、笑著。他妻子忽然像中風一樣,右手不停顫抖,雙眼無神,口不能言,白眼一翻,便昏厥過去。

         經過電腦斷層掃描,又安排核磁共振作最精密的確認,證實她罹患的是──腦癌

         第一次手術取出的腫瘤約2公分左右,隨後作切片檢驗。當檢驗的報告出爐,醫生說明情況:「…………這樣的腫瘤不僅僅是惡性的,還是最複雜最剽悍最狡猾,最讓人束手無策的。…………腫瘤成長的速度,無法估計,有可能很久都沒有動靜,有可能一個禮拜就長得很大,所以……………。」

         這如五雷轟頂般的打擊,使他呆若木雞般地跌坐在椅子上,說不出一句話……………

         乍聽到消息,大家都不能相信,命運竟會捉弄一個這樣的好女人。

         是的,她真的是個好女人!婚前的他是個閒散的人,是因她,他才找到人生努力的方向;也是因為她,他才獲得從挫折中站起來的勇氣;更是有了她,默默地付出,讓他無後顧之憂地全力向前衝!

         正當一切已步上軌道,孩子的重擔也已卸下,而她不但無法享受苦盡甘來的甜蜜,反而還要忍受病痛的折磨,教人情何以堪?

         這次手術的過程十分順利,但是醫生也說明,由於癌細胞的攀附延伸地極其細微,手術無法徹底切除,目前僅能盡力而為,隱藏的部分,唯有待化療、放射線治療與長期追蹤,和三個月一次的核磁共振檢查,來陸續規劃往後的療程。

         他私下拿著電腦片子,問其他醫生更明確的狀況,得到的結論是:照目前的片子來看,根據以往經驗,從真正發病開始估算,存活期約二~五年的時間。每一次的開刀,僅能維持當時短暫的好現象,然後每況愈下。詳細地說,就像個階梯般,( 醫生邊解釋邊畫圖幫助說明 ),發病像是下樓梯,開刀是踩著下層階梯平台,平順暫得緩解。然後再度發病,下梯,再開刀,踩下一平階,再往下。而且每次間隔會愈來愈短,不停循環直到邁向死亡。

         他不能置信的轉身就逃,希望狂奔的速度能擺脫在他妻子身上的癌症魔爪。

         「這不是真的!不可能的!一定是誰開的玩笑,求求祢放過我們吧!求求祢…………」他瘋狂的向天大喊,卻沒有人回應,只有陰沉沉的天空,獰笑地,慢慢地,伸進內心深處。

         陰霾就如此緊緊依附他所有感情的神經,像妻子的癌細胞一樣,回天乏術,任憑一點一滴佔據、吞噬,陪她走向生命盡頭。

         她安祥的接受所有的事實,還安慰他,生死有命,不必強求。幸好眼下沒有再需要煩心的事情,她可以靜靜地面對往後的日子。

         他怒目而視且用力喊著:「妳怎麼忍心丟下我?」

         她安慰他說:「人家說:『因為相欠債才會做夫妻』。也許我來,是為了還你前世的情。還完了,就該走了!」

         他不能接受的轉身看著窗外,緊握雙拳,恨不得把拆散他們的兇手找出來,扔進地獄的油鍋中,炸到消失才方休!

         縱使憤恨,卻也不得不祈求命運,放過她吧!讓他們能夠「執子之手,與子偕老」。他甚至願意拿壽命和所有福報來換她,只求死能同時,並減少她身上的折磨。

         手術後一個月,開始了放射線的療程,為期十週。

         在醫院的這段日子,每天都見到各種因不同重症折磨的樣子。

         有插著鼻胃管,坐在輪椅上。空洞的眼,不知望向何方?

         有包著尿布,或綁著尿袋,或外掛著導尿管,任由看護擺弄身體器官。

         還有「氣切」的病人,在脖子上開個孔,不能說話,不能好好吃東西。

         更有那些需要做復健的人,或練習邁步走,或在地板墊上匍匐爬行,而最嚴重的是整床推進復健中心,由復健師指導看護或親人使力地將病人抱放在復健床上,綁好各環扣,啟動電力開關,使之慢慢立直,艱苦地從練習站立開始…………。

          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        看著那些無力的,愁苦的眼神,每每都讓人心驚,令人心痛!

         她對他說:「醫生說過,我的最佳清醒狀態,很可能只到下次不知何時的開刀為止。如果我的情況不能好轉,請不要讓我再上手術台,讓我就這樣走吧!強留我的生命,卻要以這種不成人形,沒有尊嚴的方式苟活,那有什麼意義呢?徒留彼此的痛苦罷了!這絕不是我想要的。」

         他安靜地點點頭,沒有人願意這樣的活著。換成是他,也會說同樣的話。

         他了解她,她也明白他是懂她的。

         挨過放射線治療的過程,頂著不規則區域的光頭,失去味覺的難過,他始終一路陪著她。

         數著未知的日子,能過一天算一天。

         他陪她回憶從前的事,說著,笑著,有樂,有苦,有笑,有淚。

         他陪她讀著最喜歡的詩詞,勾勒字裡行間的美景,沉浸古人的感情中。

         他陪著她在農場森林裡散步,在山澗溪流邊聽水聲淙淙,看落日餘暉映照在她美麗的臉龐,…………。

         到後來,卻只能是他對著她說著,笑著,裡面還摻雜著他的樂,他的苦,他的笑,他的淚。他繼續為她讀著最喜歡的詩詞,為她描繪字裡行間的景緻,引導她徜徉在古人內斂誠摯的世界中,想像著那份感情。

         她的活力明顯地在散失,睡眠的時間也愈來愈長,眼睛睜開時,光彩也在慢慢消散。意識愈來愈混亂,答非所問,記憶開始在倒退,她又進入昏沉狀態了。

         醫生希望病患能繼續開刀,畢竟生命寶貴,搶救生命是醫生的職責,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輕言放棄。

         孩子們徵求他的意見,他憐惜地撫摸她略顯浮腫的臉龐,看著她,話卻是對著醫生說的,好似在代替她發問:「這次的手術後,能恢復到什麼狀況?」

         醫生以慣有的語法說著:「沒有人能保證可以回復到什麼狀態,除非是上帝。但起碼她能繼續活下去。」

         「只是活下去?既然如此,那就不必一試了。」他冷冷地說。

         「但是我肯定她還能醒過來,起碼還能多活一段時間。只要做個導管,排掉腦部積水,減輕顱內壓力,順便再割除新增的腫瘤,她還能活的呀!」醫生仍不放棄,企圖說服家屬。

         「請問,割除腫瘤,是不是還又要挖掉腦內一部分組織?」他問。

         醫生點點頭,說明這樣才能維持較久的平穩狀態。

         「又請問,是不是每次都只有這種開刀方式?每次開刀就必須挖掉一些腦部組織?一直開刀開到腦袋空空為止?」他凌厲地眼神直逼著醫生問。

         醫生蹙緊眉頭地說:「也不是這樣說,是…………。」他打斷醫生本欲繼續的解說。

         接著又問:「那她這次能清醒多久?又能活多久?能和我像從前一樣說話嗎?你有把握嗎?」他開始情緒激動。

         「很對不起,這只有上帝才能知道答案。」醫生雙手一攤,無奈地回答。

         「謝謝你的努力,在這段期間給我們的幫助。」他深呼吸一口氣,試圖讓自己冷靜。「但是我決定遵守對她的承諾,讓她不再上手術台,不再強留殘喘的生命,有尊嚴的走完她的人生。」他字字堅定的語氣,不容商量餘地的態度,讓欲言又止的醫生,最後只能搖頭離去。

         他全心全意照顧她,學會醫院看護照顧病人的方法,每天定時翻身,拍背,鼻胃管灌食,注意消化狀況,勤換尿布,按摩並運動她的四肢…………。盡一切他所能做的,忘了他自己有可能也會倒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  我們這些朋友除了心疼、安慰,其餘完全幫不上忙,因為他從不假手外人,一天24小時絕不離開。

         他說有時她會睜開眼睛看一看,雖然只有幾秒的時間。他會在她耳邊輕輕喚她,讓她看見他就在身旁,守著她,護著她,要她安心,然後看她慢慢無力地閉上眼睛。

         我真的很擔心,這樣的煎熬,萬一倒下怎麼辦才好?他很鎮靜地說,他沒那麼容易倒,因為她需要他,他會用強力的臂膀去保護她。這是他曾給她的承諾,一定會做到!

         病情到後面變化得很快,不久,就住進安寧病房。

         也許是上天憐憫,也許是她捨不得看他日漸削瘦,執著不悔的付出。一星期後的夜裡,她開始全身冒汗,水珠從皮膚表面不斷滲出,像是做過極劇烈的運動般,消耗大量體力以致揮汗如雨,溼透衣裳。

         他揪著一顆心,不敢閉上眼睛,衣服濕了又換,換了又濕。他感覺得到,她快要走了,他就快要失去她了!

         她大口喘著氣,血氧濃度太低,護士連忙為她掛上氧氣罩。

         她半睁半閉的眼睛,嘴巴微微地開合,彷彿對他作最後的告別。

         護士每隔一小時便來量血壓及脈搏,並清楚的紀錄著。

         天快亮的時候,老經驗的護士告訴他,病人已經有敗血的現象,一但進入敗血過程,就意謂著病人快要往生了,請家屬要做好準備。

         子女都趕來了,圍在她的床邊。他緊握著她的手,嘴裡起先是喊她:「不要走,不要走,不要丟下我!」

         但是看她又不停地大口喘氣,身體有些微掙扎的起伏。他不忍,更不捨,搖搖頭喃喃的說:「妳走吧!慢慢走,我們一家人都在這裡送妳。妳看,子女都長大了,沒有好掛心的了,我也是…………」他強忍淚水,卻哽咽的說不出話來。

         當清晨第一道曙光射進窗戶,她平靜地走了。

         溫柔陽光緩緩灑滿她的全身,引領她前往另一個世界。

         料理妥所有的後事,他像洩了氣的皮球,癱軟在家裡的沙發上。這些日子以來的強撐,已經失去再撐下去的理由。

         身體雖然疲累,眼睛卻怎麼都閉不上,愣愣地望著天花板,許久許久…………。

         沒有人敢去驚擾他,他真的累了。

         渾渾噩噩地過了一星期,他想該動手整理一下了,環顧所有的陳設,到處都有妻子的身影。他該振作了,為自己也為她。

         打開書房裡的電腦,收件夾裡出現一封妻子給他的信。

         他驚訝地看著,顫抖的手緩緩地去點開它,信中內容要他到五斗櫃裡尋一個漆木盒子,裡面有給他的信。還說雖然手寫得很辛苦,但是看手筆字跡,才能體會得出感情,不像電腦打字那樣冷冰冰。

         她要用她的筆,在她僅剩的時間裡,一路留下她對他,在人間,最後愛的印記。這些信,是她現在唯一能給他的……………。

         他趕緊找了出來,迫不及待地打開,一封封地看著。

         那些是從她知道她的時日不多時開始,慢慢一字一語,一筆一劃艱難地寫下的。右手因病影響了靈活度,筆跡不復往昔的娟秀,但是她堅持,一如她對他感情的堅持,傾注今生全部的愛於筆尖,記下她最後的叮嚀。

         房間陷入沉寂,只有拆信翻信的摩擦聲,沙沙地格外清楚。

         她知道他的痛苦,明白他的傷心。但千萬要好好活下去,為了他與她的生命,為了她走完她所不能及的人生道路。

         她雖然不甘心就這樣離開,還要好多事情沒有做,沒有好好領受詩詞裡說的氣勢壯闊,婉轉柔情;沒有走過綠野遼闊的游牧草原,沙漠綠洲的西域風光;而最最放不下的是不能陪他到老,聽他牽手話當年。

         可是,她也無奈呀!

         她希望他,如果有機會,能再找個老伴,陪他渡餘生。然後把對她的回憶,收藏在心裡有陽光的角落。

         她會在遙遠的地方等他,也會在飄過的白雲間望他,在吹過的風中撫摸他的髮,看他的快樂,欣賞他的瀟灑。

         他看完所有的信,握信的手不住的顫抖,一年多來的壓抑情緒終於崩潰,多少次忍住不流的眼淚此時早已決堤。

         一瞬間,釋放了所有的悲傷,不可遏抑地嚎啕大哭!他悲痛地哭喊:「這輩子是我欠妳的,我沒有還妳,妳怎麼可以離我而去?怎麼可以!妳回來啊!讓我還妳!回來啊!回來!……………」

         他的怒吼響徹整間屋子,兒子悄悄掩上房門,「讓他去吧!這樣也好,否則再悶下去,我更擔心會出事情。痛有了出口,好比是洪水得以宣洩,也就不怕釀成大災了。」說罷便拉著妹妹各自回房。

         後來他來找我,說了許多話,很久沒有見他說這麼多話了,心想他應該已經恢復些了吧?

         他說他感謝我在這段時間獨立撐起公司運作,讓他全注心力照顧妻子。我笑著一拳打在他心口上,罵他這個三八兄弟,跟我客氣這麼多,單憑這幾十年的患難相知交情,不應該客套這麼多的。

         他笑一笑,並且告訴我他想做一些事情,所以要把股份便宜轉讓給我,依我能力給他慢慢贖回。他想離開一段時間,回來時會用這筆資金去完成他與她的一個夢!

         我很擔心的問他還好嗎?要去哪裡?一定會回來吧?

         他要我放心,沒事的。

         他只是想要去中國大陸旅行一陣子,帶著她的相片,好似她在他身旁,一起去看看長江黃河的澎湃,感受煙雨江南,水上人家的飄邈;去看看一望無際的北方大草原,走走荒涼起伏的沙漠,拜訪名樓古剎的遺跡,還有很多很多。

         他要領著她,一一漫步在古詩歌賦裡那些動人描述的世界。

         我說:「可以的話,給封信或照片,報個平安好嗎?」

         他笑著點點頭,像陽光一樣燦爛。

         最後,就是你現在看到的光景啦!

         他的妻子特別喜愛文人雅舍式的建築,尤其是雨天,成串的雨滴,在曲折的迴廊下,掛起整排的珠簾,風吹斜搖,煞是好看。滴滴答答聲,敲著輕快節奏,沏茶一壺,吟哦詩句,簡直忘我陶醉。

         所以他找到這個地方,認為地形高又開闊,她一定看得見,他為她打造的夢,他對她滿滿的思念。甚至在那個窗邊,保留著一個她的位置,桌上整齊擺放她愛看的書。

         每天,他都會泡好一壺茶,兩只杯子,宛若她在身邊與他對飲,叨叨訴說心裡的話。

         剛下完一場大雨,老闆趁著忙碌的空檔,過來聊個天。

         我看著眼前這個已過知天命年紀的人,心中突然有股衝動,很想知道他現在的心情。

         他看著窗外徐徐地說:「你看,天雨過後,所有景色顯得分外清晰明亮。生命也是一樣,經過痛苦的洗滌,才能把人生看得更清楚、更透徹。風雨過後的天空,是乾淨的,是澄明的,恰如我現在的心情。」

         一道彩虹,從山的那頭橫跨到天際。我彷彿透過老闆的眼,看到一抹微笑,來自天堂彼端,溫柔的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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