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時間的河畔，請慢

或許是已經走得太久，太遠了，

當我再踏上回鄉之途，一切都已陌生。

回想那年少離家時，您殷殷相送切切叮嚀，

即便是萬水千山，也不能忘記回家的路。

家鄉的小路曲折漫長，兩旁的蘋果花爭相綻放，

漫天飛舞成絮雪，飄滿天空，飄滿我的視線，

更飄滿我每晚思鄉的夢，閉上眼，便是紛紛翩翩。

*

這竟已成為最後的一幕場景，定格在您我的生命裡。

一飄就是五十年。

*

 

叮嚀是不能放下的包袱，

每日每夜的盼望，我不能，不甘，更不願放棄希望。

即使我將至生命盡頭，即使您已不在人間等待，

我也要完成這份約定，向您實踐，遊子從沒有忘記回家的路，

才能，閉上我的眼，了無遺憾。

*

 

漸漸衰老的身軀，已近風燭殘年。

我還剩多少個日子可以等待？才能如願？

蘋果花開滿所有夢境，依舊是那麼燦爛溫柔，

頻頻向我招手，輕輕呼喚：等你回來！

一伸手，碰觸的卻只是縱橫熱淚，

糾結纏繞的思緒，痛徹心扉！

*

 

流亡的足跡，走過半壁江山，

登過黃山之巔蜀山之險，蕩過三峽之舟洞庭之美。

您的懸念隨著風，鋪向溫暖的南方，

越過了海峽，到達彼端。

我落了腳，生了根，延續了下一代。

但是我依然記得，那源頭故鄉，

有著您的笑語身影，有著您在花海中的翹首盼望，

在送走我的家鄉路上，佇立守候………

*

 

終於，我回來了，

家鄉小路已不在，蘋果花亦早落成泥，消失在長巷曲弄裡。

烽火狼煙顛沛流離的歲月裡，輾轉北遷的您，

最後安息在北大荒的草原上，伴著這塊土地的肥沃滋長。

循著您思念的牽引，我來到了您的墳前，

陰霾的天空不足以潑染出心裡灰暗的顏色，

低沉的氣壓窒息著無用的呼吸。

我站在這裡，面對長年的期盼等候，

終化成碑碣的您，木然的痴望著，

白雲蒼狗人事已非，魂縈夢繫已盡成一坏黃土。

*

 

恍惚中，

那條熟悉的小路慢慢在眼前展開，延伸至不可及的遠方，

蘋果花輕輕的落在我的手上，一朵二朵三朵……………

又是漫天飛舞的絮雪，而您，這次是笑容滿面地，

佇立在花開兩旁的小路上，張開懷抱，歡迎我 ── 回家。

*

PS：記事

15 年前的初秋，父親完成了心裡一件最大的願望 ─ 回到故鄉，探望闊別五十年的家人。

從台灣開始，在香港轉機，直飛青島，在長程車行中奔向故鄉 ─ 煙台，一個盛產蘋果的地方，也是山東重要的港口。

會過二叔，祭過爺爺的墳後，再度登船，搭飛機，乘火車，越過松花江，幾番輾轉，來到黑龍江的一個小鎮。

又經識途之人帶路，曲折地在高過人身的向日葵花田裡，找到了奶奶的墳塚。

在一望無際的花田裡，父親的身形變得好渺小。職業軍人的他，就算如何堅強，在從懵懂少年而至滿頭白髮，睽違五十年後，面對著雙親已逝，天倫不能續，哀慟的情緒就再也不能遏抑！

五十年！多漫長的人生路。尤其是用在計算等待的時間，多麼殘忍！

戰亂拆散了多少家庭團聚，人倫歡笑。即使能再相聚，也沒有當初的感情了。

在此，獻給我最愛的父親，還有受著同樣煎熬的老兵們，最誠摯的敬意！！